⋯我們沒辦法選擇自己離開的方式,身為子女也無法決定長輩的走法⋯


救護車急駛向台大,我在後面護著呼吸不過來的老太太。心跳85,血氧濃度78,救護人員給了氧氣,但是指數一直上不去,在82徘徊。


這些關於醫療儀器和數字的意義,一瞬間突然回來。老先生在醫院期間,我曾經非常熟悉每個指數的涵意;這些像是不願記起的回憶,自動在腦海裡下沈。而此時,它們如此神奇毫不阻礙的浮出記憶的水面。


警笛高鳴,闖過每個讓人焦急的紅燈。來到台大,辦好手續,老太太的血壓偏高但沒有發燒。醫生迅速問了近來狀況,發病情形(從週三開始喘,每日早晚都會喘約半小時,到週六此時最為嚴重)過去病史,然後指示護士用藥。用氣管擴張劑,氧氣幾乎開到最大,血氧慢慢爬上98,但又漸漸下滑至90。心電圖檢查、抽靜脈和動脈的血,老太太喘息依舊,十分痛苦,上氣不接下氣,哮喘聲在胸腔內悶吼。她緊皺眉頭,煩躁搖頭。


失去時間感,急診室吵雜緊繃的氣氛,一床床送進來的病患,混亂中依然有序的診視.檢驗.用藥。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老太太跟著每個呼吸掙扎而無能為力。隨著時間愈長,她愈顯煩躁,喊悶,想要拿掉呼吸氧氣面罩,費盡力氣硬擠出:「怎麼那麼久!」

然後掙扎著說:「醫生怎麼還不來!?」


醫生要我們過去,在剛照的X光片前面。僅剩左肺上方一小塊較正常的肺葉,右肺和大部分左肺全部變白。可能是積水、肺炎或是腫瘤;但如果是肺炎,通常會伴隨發燒和血壓降低,她沒有,所以可能是心臟衰竭或是腎臟造成的結果。但是她的血氧濃度一直不穩定,血壓持續飆高,再繼續這樣下去,就會陷入昏迷;現在正是因為連續幾個小時缺氧造成的躁動。


而後心臟指數結果也出來,指數偏高,確實指向心臟衰竭的可能。


醫生給我們時間考慮,以他們的立場,建議插管,因為不插管病人就會繼續處在高度痛苦中,直至昏迷;他把所有可能性,不管好的壞的都分析給我們聽,然後要我們決定。


這是最掙扎的抉擇。我們都愛這個老太太,即使她因為輕微失智和憂鬱改了性子,壞了脾氣,但我們都記得那個如此和善好禮,不曾惡言一句,對人客氣誠心又面面俱到的老人。她患病後常把死掛在嘴邊,也因為見過老先生插管的模樣,念玆在玆以後絕對不要受這個罪,最好這樣就走了算了。但是,我們能把患病後她的想法當真嗎?


我無法眼看著她無法呼吸至昏迷,然後肌肉溶解全身衰竭。而插管,她會放鬆睡著,醫生說她不會覺得痛苦,因為大部分時間都會讓她靜靜的睡。而進一步的檢驗可以幫助找到癥結,如果只是心臟問題,肺部積水很容易可以排除。


於是,我們決定插管。有其他不在身邊的家庭成員無法接受這個決定,並懊惱內疚無法保全母親免於插管的痛苦。她說:「為什麼不讓她走?」


她對母親的愛毋庸置疑,這樣的質疑和念頭沒有對錯。但面臨生命終了,我們有什麼權力決定死活?眼睜睜看她為吸一口氣而費盡力氣直到生命的盡頭?我沒辦法。


但是老太太即使康復也回不了過去還能自己行走的狀態,我知道。她可能很衰弱,可能很暴躁,可能健忘得更厲害;但我們會在身邊照料,陪伴著直到真的那天來臨,而直到真的那天來臨之前,我們如何為她決定生或死?


人如此渺小,生死也渺小,但我們在這巨大的無奈間,猶豫迷惑徬徨。在那個當下,我們只能堅強的把自己武裝起來,並相信這個決定的正確;跟醫生談、思考其它後果,辦各種手續,忘了時間的意義,送她進去加護病房,祈禱能得到最大的醫療援助。


然後,就把一切交給老天爺。


--------------之後---------------

這幾天,我們不斷思考討論這個當時的決定。每天三次的會面,老太太確實絕大部份都在安睡,但偶有睜眼的短暫時刻;她緊皺眉頭,煩躁生氣不安,然後在安撫後又和緩睡去。

原本醫生樂觀說可以很快拔管,但是積水又起,還在想辦法治療心臟衰竭的問題。

身為病患家屬,這個時刻,我沒有傷心的權力。

 

 

---------------又隔幾日 12/12---------------

狀況有好也有壞,所幸壞消息漸漸少,原本有輕微發燒,但現在也退了。

因為心臟不好,嚴格控制水分,避免積水和水腫;但利尿的結果對腎臟卻不太妙,兩者的平衡,醫生微妙取捨。

老太太打了兩劑自費營養針,每劑約四千元,體力漸恢復,醒得時間變長,東張西望;窗戶可以看見外頭,前幾日陽光甚好,想必心情也好轉些,見人比較沒那麼生氣。

鐵蛋幫她擦乳液,嫌他手冰,我的手暖,她點頭表示滿意。常常擺手要我們回家,很想說話,所以有點急躁。

呼吸練習表現也很好,逐漸拉長時間,醫生和護士非常樂觀,對於有家屬提出倘若拔管後狀況不好決定不再插管這件事,感到疑惑。

聽說昨夜還跟孫子嘻嘻哈哈,我是沒見到,聞言鐵蛋說:她還是比較喜歡看孫子啦!

我們稍稍心安。


---------------12/17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昨日拔管,但前景並不樂觀。

心臟衰竭指數跟入院時差距不大,腎臟功能也糟,肺部積水還是持續,而現在最頭痛的是痰。


幾乎每個因為肺部疾病入院的老人,都很難擺脫痰的考驗。雖然目前看起來沒有感染,但是醫院本身就是細菌大溫床,老先生在醫院最後三個月,每日與細菌纏鬥,發燒、打抗生素,回穩,又發燒,換新的抗生素⋯,而最後,人體怎能戰勝細菌?

心情起伏,老太太最愛的孫子看完出來,止不住的淚水,最後終於號啕大哭。


我說:「阿豆,我們現在還沒到傷心的時候。」


謝謝這陣子以來的每個善意溫暖關懷,此處不會再更新。

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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