⋯三年來,楊弟陪伴我們家兩個老人,又送走他們;她跟我們的緣份也結束了⋯
楊弟走了,去新雇主家。
人生的緣份就是這樣,她來我們家近三年,送走老先生;和獨居的老太太互相依賴培養出主孫情,然後送走老太太。我們在她等待新雇主的期間,接她過來同住,如此三個月。
而現在,劃下句點。
這三個月,我跟她在廚房忙著,很容易就會聊到老太太。
沒有,太太,奶奶沒有教我包水餃。
這個菜是奶奶教你的嗎?
太太,這個茄子很軟,奶奶一定吃得動,對不對?
奶奶說太太很聰明,什麼菜吃過回家就做得出來。
諸如此類。
我們切著菜,細細的末,幼幼的絲,情緒翻騰,又悄然嚥下。老太太突然倒下而後就此離開,對我們都是一件很難接受的事。楊弟把老太太當成自己奶奶,她的傷心我們看在眼裡,也深深感激。
老太太病後情緒起伏不定,脾氣陰情圓缺,記憶有時矇騙,但楊弟一貫順從貼心;所以即使是挑剔的老太太對她也沒有怨言。這也會提醒我們,照顧老人,無非順從而已。
台灣申請外傭的審核很嚴格,要說服家中老人讓外人進住也一樣難纏。我們費盡千辛萬苦說服老太太,當時先來試做的是強壯幹練的伊娜。伊娜真能幹,冰箱有什麼食材,她都能自行料理,把老先生伺候得乾淨服貼,但老太太就非常生氣。大凡一個廚房容不下兩個女人,尤其後來這位又如此強勢。老先生雖然舒服了,老太太卻犯病嘀咕得緊,我們看情勢不對,即使很滿意伊娜的主動精明,還是要求換一位乖巧聽話的女孩。
楊弟來了,提著少少的行李,黝黑粗壯,老太太初見她還偷偷問我:「怎麼那麼黑漆漆啊?」然後自己噗嗤笑了出來。比起伊娜的幹練,楊弟不會做菜,不知道如何安排每天的工作內容,但她良善體貼,認真肯學的個性,很快就讓老太太對她產生信賴。尤其沒多久老先生就住進醫院,我們每天都在醫院進出,無法費心照料老太太,楊弟就成了她的依靠。
而日子就這樣過下來。
她陪老太太整理房子,把舊回憶老東西通通打包;陪老太太去菜市、花市、中華路福利中心、植物園和大哥家。她記下老太太一日三餐吃飯的內容,一天量三次血壓,捏三次腿。老太太叫她做這兒做那兒,她一貫微笑回答;「好啊,奶奶。」然後勤奮的依照指示工作。但老太太天性體貼人的個性沒變,中午要她睡午覺,還要她不用每天擦地打掃⋯;但祖孫倆相伴愈吃愈少,楊弟後來瘦得苗條,她說,瘦點好。
這些點點滴滴的瑣事。
老太太會跟我說楊弟家裡的事,結論都會是這麼一句:「辛苦啊!」
不到30歲,有一個四歲女兒,一個無所事事每天騎車閒晃的老公,自己的爸媽,還有爸爸計畫要蓋的大房子。當時她已經出來工作三年,第一次攢的錢被爸爸拿去買地;後來這三年的錢拿去蓋大房子,而且還沒完工。她勢必得繼續離鄉背井想念女兒再熬最後一個三年。每天晚上跟家裡打電話,聽媽媽罵老公,孩子生氣埋怨她不在身邊,還有要更多的錢。
然後她就只有靜靜的流淚。
老太太倒下前一晚,把每天戴著的金耳環拔下來送給楊弟,她很惶恐擔心,把耳環交給王太太保管;她離開去新雇主家,我們把耳環交回她手上,因為這是奶奶給她的紀念品。
她離開了,我們的心有說不出的古怪。好像跟老太太的回憶就這樣斷了聯繫;但也好像這三個月是老太太安排她來陪我們渡過,用如此奇特的陪伴,安慰我們,也安慰楊弟。
而同時,大哥和鐵蛋去整理老家,更多回憶要拋除,更多過往需要清理。宿舍就要還給學校,大半的人生也要揮手告別。楊弟也幫上些忙,彷彿是家中的一份子,她也用她的方式告別。
楊弟離開後三週,接到她的電話。
她說,她很想念露露和球比。
我們也很想念你,楊弟。
⋯離開前和球比與露露合照,球比一臉呆。姐姐走後,兩貓在她房裡尋找好幾天⋯
---------------題外話:昨夜一夢--------------
房子要歸還學校,大部分的舊家具都留在原處,學校說,他們會拆除,到時候一併處理。鐵蛋沒有打算拿回太多東西,問了我意見;我想回憶放在心底就好,不需要物品來留念。
然而昨夜一夢。
一開始冗長的餐宴,跟許多人握手寒暄;後來以前的老闆提議去她家小坐,我跟鐵蛋也獲邀。一行人走在路上,不知為何,我的手上端了個麵碗,裡頭還有剛剛餐宴的菜餚。路旁有小朋友玩耍,跟我們鬧著要吃這碗菜,我們把菜給了小妹妹,吃得乾乾淨淨,她媽媽把碗洗好還給我們,問到:
「這碗哪裡買的?我好喜歡這個尺寸!」
我回答買不到,然後低頭看碗,竟是老太太家慣用的麵碗。
驚醒,告訴鐵蛋,房子歸還前,務必留兩個麵碗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