寫給未來的流水帳

我不是一開始就順著自己的人生心願當上文案。

（好了，第一心願其實是去演舞台劇，但後來認真思考未來出路，不是去舞台上餓著肚子搬道具，就是在舞台下繼續餓著肚子發傳單⋯咦？這段往事說過了？）

某大廣告公司年度徵才，我抱著考進去就有機會卡入創意部的意圖，成了當年錄取第一名的新科AE。

一進公司就感受各方的關注目光，有充滿期待，有懷抱猜忌，有等著看好戲，有來掂我斤兩，有準備給我好看。那時我已經有四年的工作經歷，不太怕這些善意或惡意的刺眼關愛。我的直屬上司是上個年度的第一名，所以他理所當然，阻擋我各種成長機會。他處心積慮讓我錯過動腦會、不准我與客戶窗口連絡，在本組老闆面前搬弄我的差錯等等這些小動作，都在我的眼底一清二楚。但我實在懶得跟他計較，也很想跟他說：老兄，長大一點吧！如果你連我都怕，以後怎麼當頭呢？！

而且老娘志不在此，屬於我的地方是：創意部。

不過這些默默的心裡話和他的各式小動作交錯著，我也陰著來找到美妙的機會回敬他幾招，而且算是，狠狠打在他臉上的無情招數。但在我漸入佳境，掌握到當小AE的箇中竅門，學會策略思考，著實接受許多紮實的訓練課程，不禁開始認真想：或許，我也適合當AE⋯。

然後，創意部有了一缺，文案。

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機會，即使開始發現自己很有邏輯，挺有策略規劃能力，AE工作也如倒吃甘蔗，我還是提出我的申請。

組頭GAD(Group Account Director)很驚訝，他覺得我是明日之星（咳咳，本篇瀰漫著自我感覺良好的老人回憶）為什麼要去從一個陌生的領域重新開始？我終於得以吐露我的夢想心願，他也頗具成人之美的雅量，但我要說，廣告公司這些具有鐵口直斷本事的老賊，都喜歡給人恫嚇的一擊：

“我給你三個月，我也願意等你三個月，因為我相信你在創意部待不了三個月，你多適合當AE啊。”

偏偏我是激不得的。捲了鋪蓋到創意部當洗頭小妹，連個歸屬的組都沒有。

但是我心裡想，三個月後，我，一定不會回來。

第一份工作，ECD(Executive Creative Director)要我去將我原本汽車客戶的腳本，寫出分鏡，我自己覺得十分輕鬆容易上手：而且第一份差事，感覺好新鮮好激動，我在當文案耶！天老爺！

ECD沒有告訴我做得怎麼樣，把我交給第二個魔頭，當時公司最屌的CD手上。

在他瀰漫酒香和煙味的辦公室，傍晚時分，看得到對面大樓金色的夕陽反射晶亮，他坐在會客小茶几前，笑笑搖著手裡的玻璃杯，冰塊清脆發出喀拉聲，抬頭跟我說：寫一篇單車失竊記。

一千字，他說。

這個沒花我多少時間，雖然那時沒有電腦，所有文案都要靠一隻筆和稿紙寫出來。碰巧，前兩天我才在上班的途中看到一台只剩骨幹和大鎖，其它部位全被支解的腳踏車。

如此感傷的景象，要寫一篇千字之文，輕而易舉。

交了卷，等著聽生死，約莫坐了幾天冷板凳，魔頭CD差人來招喚。依然是黃昏時刻，來到他的茶几酒吧前，這回，他叫我坐。

喝不喝酒？他問。我搖搖頭，那時還要裝一下。

他說，你應該喝一下，太ㄍㄧㄥ了。

然後拿出我的骨頭單車失竊記說，我要你寫單車失竊記，結果你給我一篇這麼嚴肅的東西。

喝口酒，「不過你的文筆真好。」

這像是拿到免死金牌，我猜；這是我到創意部的第二週，我想我挺過考驗了，不用三個月。

多年之後，我突然很想問當時的ECD, 那時候就知道這個傢伙是適合當創意的咖嗎？

我們要怎樣才知道，夢想和實際的差距？

最近幾乎都在做業務的工作，與客戶周旋，追著帳款，調整報價，彙總客戶意見並交給其他人（要謝謝當年的AE訓練了）。而同時，還要想創意寫文案，思考屬下到底適不適合她一心懸念的工作？

我在她身上看到當時不顧一切的自己，一心一意只想當文案。年輕的她，還有極強的邏輯思考能力，縝密的蒐集能力和無比的細心。

但她缺乏直覺。

問一百個創意，會有兩百個說，沒有直覺怎麼當創意？

我們是感性隨興天馬行空的外星人，唾棄框架，厭惡一成不變，所以大部份的創意缺乏邏輯思考能力，因為我們都是跳著想。

那麼不跳著想的人，適合當創意嗎？

我如此煩惱著。

工作與婚姻一樣，你喜歡的不一定喜歡你，你的另一半並不一定是你天生註定，缺了的一角。

而怎麼告訴一個拘謹的孩子，你不適合飛到外太空？